跟公部門打交道，是我們的工作項目之一，薩老爹這裡，我們沒得繞道。薩老爹官拜高涅縣政府宗教局負責人，主理高涅所有宗教事務，算是我們的頂頭上司。不是局長，而是負責人，因為薩老爹是約聘人員；之所以約聘，因為熟門熟路、年資一把罩的薩老爹，有豐富經歷、有實戰能力，卻沒有文憑學歷。薩老爹當積功德，做好事，不以為意。找薩老爹洽公，不是在廟裡，就是在家裡，兩、三年間，我們奉公守法、不逾矩，長官公事公辦、不冷不熱，兩造相敬如賓、相安無事。直到2020年最後一季，我們和薩老爹的關係，急速升溫，聖誕節隔天，在薩老爹家，給耶穌開生日趴。於公於私，要找到薩老爹，得碰運氣，因為薩老爹外務太多！
柬埔寨舉凡婚喪喜慶、過壽開工入厝…，重中之重就是找「阿價」！「阿價」是高棉文化所有儀式典禮的靈魂人物，既是領會司儀、也是祭司法師，嫻熟儀典流程、精通繁文縟節，老練人情世故、內化風土民俗，陰陽兩道打圓場，趨吉避凶、逢凶化吉。找到專業上道的「阿價」，行雲流水、面面俱到，臨場客製化、包君滿意，主人只管翹腳、面帶微笑；碰到彆腳灌水的「阿價」，丟三落四、湊合將就，削頭去尾、中間省略，主人坐立不安、拉張馬臉。
薩老爹是高涅首席「阿價」，沒有之一！有口皆碑、經驗豐富，還斜槓「高棉老師」，是靈媒、也是巫醫，雙效合一、功力非凡。年高德劭的薩老爹，謹守倫理：不來倚老賣老那套，童叟無欺、隨傳隨到；不設公定價、一律愛心價，無論多少、全部笑納；不跑單幫，最佳拍檔薩老太、長相左右。說到薩老太，可能比薩老爹還受歡迎！薩老爹前臺主禮，一夫當關、所向披靡；薩老太後臺打理，笑臉盈盈、老少咸宜，更像心靈捕手，是薩家的外交官、薩老爹的特助公關。兩人同行、買一送一，加料不加價、超高CP值，奇貨可居、熱門搶手！碰到黃道吉日，趕場續攤、接二連三，搶到薩老、賺飽賺翻。
福壽雙全的薩家大家長，已頤養天年，卻應觀眾要求、戮力從公，無暇遲暮、為人民服務。儘管老當益壯，畢竟視茫茫、髮蒼蒼、耳嗡嗡、慢吞吞，高涅人大老遠看見薩老爹騎著別無分號的50cc小驢駒，後面端坐著薩老太，沒人斗膽超車，自動減速、輕踩煞車，逆向來車索性全線暫停，讓薩家兩老視野遼闊、一路順風；雙向綿延的車陣、越拉越長，彷彿到了地老天荒。等薩老爹找到目的地人家、轉了進去，緊貼在後頭的貨卡、摩托、小巴…，全員加速！對面車龍，全面啟動！黃土路上，瞬間風起雲捲、飛沙走石，人人灰頭土臉、心甘情願。這是高涅人默契十足向二老表達崇高敬意的具體方式。
2020年迥異於前，一整年，薩老爹幾乎天天在家，上半年主要因為防疫，老人家不敢亂跑，下半年因為世態炎涼，薩老爹待家裡取暖。當年受邀入公門，純粹拔刀相助，暫時頂住這個缺，打點大小事，讓政務事務，順利進行，也訓練後起之秀，無縫接軌上任。宗教局長畢竟是肥缺，多少具公務員任用資格的青年才俊，千方百計想取而代之。2020年一月，縣政府沒給薩老爹發聘書，省政府直接要他轉任宗教廳榮譽特約專員。薩老爹無意戀棧，畢竟年事已高，也不缺這份薪資供給，不僅兒孫養得起，趕場主理儀典的謝禮，才叫可觀；只是鞠躬盡瘁，卻人善被人欺，沒來由成了免洗筷，薩老爹不禁唏噓心寒。
因為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冰涼，薩老爹空出大把時間，反思一生，也反芻人生。十月起，我們每個禮拜串門薩家。薩老爹薩老太，熱烈歡迎，兒子孫子和鄰居，笑臉相迎。每一次都是天南地北，從病毒防疫，分享對死亡的看法；從紅高棉煉獄的經歷，給平安下定義；七嘴八舌，天堂地獄，誰說了算？唇槍舌劍，罪的問題，怎麼解套？基督教是獨一真神，佛教是一神、多神或無神？柬埔寨的佛教，和民俗宗教，到底是一回事，還是兩回事？…有時不了了之，有時欲罷不能，結論都是：下禮拜再續攤。
薩老太這一年，動輒不適，該打的點滴、該吃的藥，該拜的神、該進的廟，面面俱到，薩老太還是沒精打采。薩老爹一顆心跟著七上八下，不知如何是好。因為交情夠，准我們跟耶穌說項，請耶穌醫好老太太，我們順便跟耶穌囉嗦道，薩老爹在官場吃悶虧，請耶穌方便的時候，給薩老爹出口氣。曾經，我們一結束禱告，薩老爹緊接著開口：耶穌拜託您行行好，讓我老太婆好起來，她是好人，您知道。薩老太也說，現在如果夜裡不舒服，她就直接跟耶穌辦交涉，都會舒服些。在旁邊的薩老爹，頻頻點頭：耶穌真的有幫忙！這老倆口，不僅跟我們不再見外，也跟耶穌，越發熱絡。
2020年十二月，縣政府秘書長上薩家，敬邀薩老爹，來年應聘，擔任宗教局負責人。原來青年才俊不牢靠，知識、態度、能力，差個不只十萬八千里，縣政府收拾不完的爛攤子，再也不敢領教，有請薩老爹不計前嫌，回鍋繼續指導。不可置信的薩老爹，嘖嘖稱奇：耶穌真的有幫忙！聖誕節隔天下午，我們照慣例上薩家。這天，祝他們聖誕快樂，得好好說說大喜的信息，是跟他們有關的，薩老爹夫婦欣然樂意，其他家人興致勃勃，薩老太的弟弟、薩老爹的兒子媳婦、孫子孫女、好奇的左鄰右舍，或站或坐或蹲，從起初神創造天地，到神的獨生子道成肉身，耶穌十架受難、復活升天，主必再來，邀請他們口裡承認、心裡相信，有得救的確據，預備迎見神，大啖天國的宴席。他們聚精會神，聽得津津有味，一來一往、有問有答。直說：從來沒聽過，實在太有意思！一位資深的地方民俗長老，德高望重的宗教禮儀權威，從一口咬定：基督教和佛教，是同一個宗教，佛陀和耶穌，是同一位神，只是不同地方，給神取的名字不一樣；到改口宣稱：基督教和佛教，不一樣就是不一樣，因為基督教的耶穌能解決人的罪，而且有一個保證上天堂的永生之道。
我們頻繁進出薩家，跟薩家三代對話，上天下地、言必及義，抽絲剝繭、爬梳神的定義，兩軍交鋒、亮點頻頻，唇槍舌劍、談笑用兵，薩家子孫圍觀、看野台戲，或站或坐或蹲、或點頭或搖頭或皺眉頭，太燒腦！神經短路、眼花撩亂。真金不怕火煉、真神不怕試驗，真理越辯越明，薩老爹豎白旗、語重心長：「罪的問題，只有耶穌能解決。」
薩老爹的兒子從小被靈界勢力嚇大，只要好兄弟不上門，唯命是從、俯首稱臣。聽說「全世界伏在惡者手下」，點頭如搗蒜、不能同意再多；又聽說「神的兒子顯現出來，為要除滅魔鬼的作為」，而且「鬼認識祂、拜祂」，不可置信、恍然大悟，原來天外有天，還有高手在更上頭。
舅老爺只管旁聽、從不吭聲，卻融會貫通、言簡意賅：「兩條路！兩隻手！兩條路：一條往上、上天堂，一條朝下、下地獄；兩隻手：耶穌的手，托你往上，撒旦的手，壓你向下。」薩老太瞅著一邊淵源流長、一邊正派堂皇，只想兩邊押寶下注，偏偏理想豐滿、現實骨感，孩子他爹動見觀瞻，又靠這行吃飯，能選哪邊站？可為難！
使用大圖向柬埔寨百姓傳講福音，這張最有反應，因為下端描繪了他們所經歷的磨難。
2023年在薩家開完聖誕趴，揖讓而升、下而飲，一群人歡天喜地哈拉，薩老太穿過嘻嘻哈哈，跟我咬耳朵：「自從上回你幫我禱告以後，我再也沒作夢了！那些魔神仔，從那以後，我再也沒看到了。」薩老太有陰陽眼，別人看不到的、她看得到；人家要買彩卷、想中樂透，請教薩老太明牌準沒錯，因為老太太作異夢，有求必應、屢試不爽。
我不禁嘴角上揚，她挨著我的耳根繼續說：「我已經不拿香了！很久了。我不念經誦經！也很久了。」
「再遠、再久的進香拜廟團，您都非去不可！禮佛上廟，初一十五哪夠！您只差沒住到廟裡好不好！」我臉上寫滿不！相！信！內心OS：不拿香、不誦經的「阿價」，還叫「阿價」嗎？！拿香是高棉人的正字標記，很多高棉人在這點過不去，更何況「阿價」！老太太真是愛說笑！「不然怎麼辦！人家請我、求我，是看得起我，我能不去嗎？那種場合，人那麼多，誰看誰啊，我就是坐在那裡。很久了，到哪裡都一樣，我坐在那裡、不拿香不唸經，已經很久了！」薩老太一臉肅穆，沒在開玩笑，難不成她真換邊站？！
我張口！瞠目！結舌！老太太氣定神閒，幫我抬高下巴、合起嘴巴，話說從頭：「還不就是你們跟耶穌禱告嘛！我那時候病懨懨的，你們來給我跟耶穌禱告。你們看看我現在，誰還記得我那時候病成什麼樣子啊！」幾年前，兩老走投無路、病急亂投醫，准我們幫薩老太跟耶穌禱告。之後他們沒再提，我們唯恐冒犯，也沒問過。
薩老太欲罷不能：「我現在自己跟耶穌禱告，你說耶穌聽得懂高棉文嘛。有時候就是跟祂碎碎念，小小聲的，免得人家說我發神經！尤其三更半夜覺得怪怪的時候，很靈！真的很靈！我跟耶穌小小聲禱告完，人就舒服了，我就睡著了。孩子他爹都知道。我很久沒生病了！很久了！」薩老爹在旁邊不吭聲，兩老交換眼神，他們清楚彼此的屬靈進度，老太太選了另一條路！有孩子他爹的默許，薩老太已經上路。
天色晚了，我們起身告辭。薩老太拉高嗓門、喳呼起來：「你們還沒跟耶穌禱告，不准走！孩子他爹，你看，他們還沒跟耶穌禱告呢。你們給我們禱告完了才可以走！」兒孫環繞、眾目睽睽，薩老爹薩老太端正上身，恭恭敬敬雙手合十、閉上雙眼，我們看著二老的敬虔，油然生發敬畏：「我們一起禱告…」，同聲「阿們」後，他們意猶未盡—
薩老太：「耶穌神我太謝謝您了！您是主。您是神…」
薩老爹：「謝謝耶穌神，謝謝您照顧，您是神…」
這份聖誕禮物的餘溫恆溫，不留痕跡緩升溫，我們懷抱著，取暖、跨年—「黑夜已深、白晝將近」。2024新年快樂！